张建伟:父 亲 的 红 眼 睛

那抹红,从我记事起就嵌在父亲的右眼,下眼睑外翻着,像一片揉皱的红绸。三十多年前父亲入殓时,全家人执意给他戴上石头眼镜,仿佛要将那抹红妥帖藏进永恒的黑暗里。可直到今天,那只眼睛仍在我记忆里亮着,像一粒未爆的火星,灼着一个未解的谜。

这抹红,是我童年的禁忌。"红眼眼" 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,一碰就疼。甚至对“红”字都异常敏感。我更害怕别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些字词,那感觉近乎厌恶和恐惧。

父亲的红眼睛,让我小时候甚至长大后不知道受过多少侮辱,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。记得上小学时,有一个比我高大、年长的同学,常故意在我面前拉下自己的眼睑,露出红肉来羞辱我。我气得使出吃奶的劲儿跟他拼命,想让他停下,却总以失败告终。他不仅身强力壮,下手也狠毒。最让我痛心的是我的女同桌小丽。她父亲是干部,她穿得又新又干净,模样可爱,我那时懵懂地想,将来就要娶这样的姑娘当媳妇。可有一次,她也撇着嘴,带着点轻蔑对我说:“你爸是个红眼眼。”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。从此,我在桌上划了一道深深的“三八线”,只要她的胳膊肘越界,我就毫不客气地一肘子顶回去,或者用笔尖扎她,从此我就再没有正眼看她一眼。更可恨的是绰号“五喜”的同学,他为了取笑别人,竟拿父亲这块“短板”编成顺口溜羞辱我和父亲:“红眼眼狼扯疤,种的麦子犵狸(松鼠)掐!”他学习不好,顺口溜也编得牛头不对马嘴,这算哪门子话?父亲的眼睛跟麦子、松鼠有什么关系?五喜是个连老师都不敢惹的狠角色,我哪敢跟他硬碰硬,只能低声嘟囔一句“我龘掐你妈了”来泄愤。虽然他也死了好多年,但这份伤害我却至今难以释怀。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村里上的,同学们都知道我龘的红眼眼。念高中和师范时,一直不敢让父亲去学校,怕同学们知道了,再次呲笑和侮辱我。

结婚不久,在妻子娘家遇到她的一位本家叔叔。他问我:“你是哪个村的?”我答了。他又问:“你们村有个‘红眼眼’,住得离你们远不远?”这话让我心头一愣,直接回道:“那是我龘!”一顿便饭吃得极不愉快。饭后,我连招呼也没打,便拂袖而去,出门低声骂了句:“什么倒糟亲戚!”他那句话,让我闷闷不乐了好多天。

为什么偏偏是我父亲?这念头缠着我长大。母亲是童养媳,比父亲整整小十岁。我不敢问父亲,只趁父亲下地时缠母亲。母亲纳鞋底的线顿了顿,针尖在头皮上蹭了蹭:"你龘年轻时,苦重得能压折骨头。" 不知道为什么,她没说下去,我望着院外的那盘磨,突然想起父亲推磨时佝偻的背 — 磨盘转一圈,他右眼的红就深一分,像血要从肉里渗出来。

大约十来岁时,有一次父亲下地回来,躺在炕上歇晌。家里没别人,我蹑手蹑脚爬到炕沿边熟睡的父亲身旁,想近距离“研究”他那神秘的红眼睑。我用脏兮兮的食指,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外翻的眼睑。父亲大概是觉得苍蝇在叮,无意识地用手一扇,正好打中我的手。他猛地惊醒,吼了一声:“做甚了?”我吓得一哆嗦,赶紧缩回手,像只受惊的兔子“唰”一声溜出了家门。那次“探险”宣告失败,谜底依然深藏。

这或许是父亲不愿触碰的伤痛和隐私······

我很想揭开父亲红眼睛之谜,一直想找合适的机会亲自问他。有一次,父亲在叫“黑烟峁”的地里犁田,我去送饭。我坐在他旁边,看他喝完高粱粥,从腰间掏出旱烟袋,津津有味地吸着烟。阳光穿过他半眯的眼,黑眼珠像浸在水里的墨,红眼珠像落进火里的炭。望着父亲很享受的样子,我心想他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差,现在问他红眼睛的事,应该不会生气吧。于是鼓起勇气,刚深吸一口气要开口,旁边闭目反刍的老牛突然“哞——”地长叫一声,惊得我把话咽成了吐沫。我抄起鞭子,狠狠抽在牛身上,牛皮震颤的声响里,藏着我没说出口的慌张。

这双红黑交织的眼睛,也曾亮得让我发烫。生产队秋收时,我撞见有人往怀里塞高粱穗,回家告诉了父亲。后来可能是父亲反映给了队长。过了几天,天刚蒙蒙亮,我还在被窝里,那人就冲到我家,厉声问我:“甚时候看见我拿队里的高粱穗了?”我吓得不敢吱声。父亲正蹲在灶台前添柴,火苗在他眼里跳。"又(我的小名),照实说。" 他声音不高,红眼珠却亮得惊人。我梗着脖子说完,那人悻悻走了。父亲往灶里添了把柴:"见了这种事就得说,谁让他有脚手不稳的毛病,邪不压正。" 听着父亲的话,我心里顿时暖烘烘的。那天的灶火格外旺,把父亲的红眼映得像团火。
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,307国道吴堡至绥德段要从石子路改铺柏油路。“靠山吃山,靠路吃路”,我们全家老小齐上阵,起早贪黑地砸石子,想给家里添点进项。快量方算钱的时候,我耍了个小聪明,偷偷把一块大青石埋进石子堆里,想多算点方量。结果埋得太仓促,石块一角露了出来,被量方的工作人员一眼发现。他用耙子一扒拉,大石头就露了馅。“老张,可不能这么占公家的便宜啊!”工作人员的话让父亲脸上挂不住。他猛地转过头,用红黑双眼瞪着我们兄弟三人,厉声问:“谁埋的?”那只本来就红红的眼睛这时的充血量达到极限,眼看事情败露,不等父亲的手扇过来,我扭头就跑。夜里缩在炕角等揍,他却只站在炕前骂:“鬼仔子,公家的便宜能占?以后再敢胡日鬼(捣乱),小心我扳断你的嫩骨石!”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照见他眼里的红褪成了暗紫,像燃尽的炭。那年我才十岁出头。

眼睛红不耽误心亮。我家就在大路边,常有各色各样流浪者和乞讨的人路过。父亲和母亲都是心善的人,只要遇到可怜人,总会尽力帮衬,或给碗热饭,或留宿一晚挡风遮雨。记得是八五年左右,一个从山西方向来的女人,不到四十岁,推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,似乎不会骑。走到我们村时,天色已晚,她不敢再往前,就在我家附近徘徊。大家猜测她应该是家庭矛盾出走的人,父亲把她叫进家门,给她吃了饭,还让她住了一宿。这女人一直沉默寡言。第二天吃完早饭,她准备离开时,问父亲付多少钱。父亲摆摆手说:“看你出门不容易,不要钱!走吧,路上小心,早点回家。”女人给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,那一刻,我分明看见父亲那一黑一红的眼睛里,清晰地写着两个字,善良。

1978年春天的一段时间,父亲一黑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,听说政府有政策,给参加过八路军的人发放补贴,少说一个月也有十来块钱。那段时间,父亲隔三差五就往县城跑。父亲确实当过八路军,曾跟人提起过,国民党几十架飞机轰炸延安时,他就在延安。如果能领到这笔补贴,对我们这个贫寒之家来说,简直是天大的好事。母亲私下跟我说:“不晓得咱有没有那个福气,要是能办成,你以后的学费就不用愁了。”是啊,那时我上高中,一个月五块钱的伙食费,每次回家取钱,总看见母亲紧锁着眉头。其实我头一年就该上高中,就因为三哥还没毕业,家里供不起两个高中生,只能推迟一年,等三哥毕业了,我才上。父亲是家中长子,兄弟五个。抗战期间,他被征召去了延安参加八路军,分在保育院后勤组,主要任务就是给保育院的孩子们担水做饭。父亲说他一天要担二三十担水,起初肩膀都压肿了,苦很重。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,就病退回老家了,由我二爸顶他当兵。

县民政局要求父亲出示当年的病退手续,才能证明他八路军的身份。全家把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,连墙缝和老鼠洞都掏了,硬是没找到那张纸。那时奶奶还在世,父亲问她,奶奶恍惚地说:“兴许······兴许是我糊了纸面洞(做纸糊的容器)了?三十来年了,早让老鼠啃了吧?”父亲又去找民政局领导,领导说手续找不到,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两个当年一起当兵的人证明。父亲一黑一红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:“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,当年一起当兵的南腔北调,离开部队就再没联系,上哪儿找证明人去?”听说父亲还提着礼品去找过有关领导,人家没收。最终这事不了了之,全家燃起的希望之火,彻底熄灭了。我每个月五块钱伙食费,依然得靠家里东拼西凑。父亲再没有提及民政局的事情,蹲在家门口抽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灭,像他眼里的光。

这抹红到底是怎么来的?母亲说是累的,我猜是延安的风霜刮的。直到前年见了八十岁的姑姑,她说:"你龘去当兵前就眼疼,总说扛扛就过去了。那时候医疗条件也不行······" 我突然想起父亲给我刨锄把的模样——左眼瞄锄把的直弯,眯着右眼的那抹红在晨光里闪光,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星。

1989 年秋天,父亲走了。入殓时我们给他戴上石头眼镜,镜片把那抹红藏得严严实实。可我总觉得,那抹红从没消失。它在同学扯眼皮的笑声里,在父亲护着我时亮起来的目光里,在流浪女人鞠躬时的眼神里。

如今我也老了,偶尔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睛,总想起父亲的眼睛。其实谜解不解,又有什么要紧?他早就把最清亮的东西,种进了我心里。

(张建伟,资深媒体人,忆于2025年7月25日)

发布于:陕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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